“现在你还觉得命运把你装订得极为拙劣吗?”采访中,我这样问范雨素。她似乎犹豫了,但很快淡淡地说道:“内容依然不忍卒读啊,只是封面从简装变成精装了。”
第一次听说范雨素,是因为2017年横空出世的那篇《我是范雨素》。近万字里,我拼凑出她的前半生:初中学历、热爱阅读、北漂成为育儿嫂、离异抚养女儿……那是一种时而冷峻,时而幽默,无奈而坦然的自述。凭着这份与世俗地位不符的文学造诣,范雨素毫不意外成为了新闻焦点。爆火的那一年,她采访了11位记者,在杂文中调侃他们“个个踏实敬业,个个都买不起城里的房。”而范雨素告诉我,那些记者如今买上了房,甚至有人邀请她去参加婚礼。暌违六年,五十岁的范雨素带着新书《久别重逢》淡然归来,那场流量沙尘暴改变她的人生了吗?带着这个疑问,近日,《新闻晨报》记者专访范雨素,试着找回“消失的六年”。在新书中她写道:“人生是颗菜籽命,落到肥处是棵菜,落到瘦处是根苔。”显然,范雨素的生命没能落到“肥处”,但她拥有苔藓般的生命力。无论出于何种境地,都坦然面对,向上生长。
那是2014年的某个周日,在北大任教的张慧瑜来到北京皮村为这里的工人开设文学课。范雨素写了一篇《名字》交给张慧瑜,被收录进了授课PPT。她第一次感受到创作带来的满足感,而在此前的数年里,她的人生也不曾离开过阅读与文学。
范雨素出生在湖北襄阳的打伙村,母亲给她取名范菊人,给其他姊妹取名桂人、梅花。家里的大哥为了能考上大学当文学家,将家中的稻谷麦子都卖了换成文学刊物。没有粮食,他们一家人只能一起吃红薯。
八岁那年,范雨素就能看懂竖版繁体的《西游记》,她为自己感到自豪。十二岁那年她又爱上了琼瑶写的《烟雨濛濛》,便自作主张改名叫范雨素。那时的她觉得“一个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幸福和满足,就是小说看少了”。
十二岁,她在纸上写要“赤脚走天涯”,后来她真的独自到海南流浪。二十岁,她不愿忍受坐井观天的枯燥日子,去往北京谋生。在一段长达六年的曲折婚姻结束后,她带着女儿们住进了北京皮村,陆陆续续从废品回收市场给女儿们买了一千斤的书。“一本书从来没有人看过,就跟一个人从没有好好活过一样,看着心疼。”《我是范雨素》中她这样写道。
在成名前,范雨素就有了创作长篇小说的想法。刚开始写,她特别害怕,拿起笔来不知道写什么。她觉得自己上学少,不太自信,写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。为了写好这本书,她特意去国家图书馆借阅书籍,在网上购买了全套的《聊斋志异》和《东周列国志》。2017年,凭借《我是范雨素》一举成名,她辞掉了月薪六千的育儿嫂工作,每天上午去做家政临时工,下午和晚上读书、写作。
“忽然间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,要写好这本小说,不管能不能出版,能否赚到钱,我要做好这件事。虽然每天箪食瓢饮,吃得特别差,住得也特别差,但因为有了目标,就有盼头了,有精神头了。”
这是范雨素的新书《久别重逢》中收录的一段话,这本筹备多年的新书终于和读者见面。尽管是自传体小说,但它不同于《我是范雨素》的真实犀利,反而以一种奇幻的色彩容纳了各类传奇故事。书中的主角是范雨素的亲友,他们每个人都被写成是王侯将相的转世,因缘际会相聚在打伙村。
2017年,《我是范雨素》把这个在生活中挣扎的母亲拖到聚光灯下,面对突如其来的镜头和陌生面孔,范雨素显得有些错愕。出名后的头几年,皮村的平房门前人中欧体育来人往,有记者,有作家,有出版商,来邀请她参加活动的人络绎不绝,人们叫她“农民作家”,那时的她,是个不折不扣的“网红”。
但在这个热搜更新频率以分钟为单位的时代,网红都如烟花般短暂,范雨素没能抓住这个绽放的机会。跟那些走红后赚得盆满钵满的人不同,范雨素最火的那几年,唯一的中欧体育额外收入是参加各种活动的出场费,一年只有几千块。
曾经有出版商拿着20万现金找到她,想要出版她的书,被她拒绝了,理由仅仅是“我已经答应别人了”,哪怕那只是口头约定。她从不为这件事感到后悔,“在北京,20万能改变命运吗?顶多算是手头宽裕。”现在的范雨素依然租着东五环外一个月几百块的平房,打工挣的钱依旧是她主要的经济来源,“在自媒体写作赚钱,我没那个能力,在这个年纪也不会妄想了。”
毫无疑问,写作没能成为斩断范雨素命运枷锁的利剑,但好在,它化作微风,吹散了她身上的阴霾。
起初,范雨素从湖北襄阳老家来到北京的时候,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“山穷水尽”,身上没有一分钱,还带着两个孩子,强烈的自卑感让她甚至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。“但我又不可能让两个孩子饿死,只能想办法赚钱,慢慢熬。”
在这段“不忍卒读”的时光里,从小喜欢文学的她决定写一本小说,写她认识的人的前世今生。白天打工,晚上写作,她用六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。后来又因为出于对母亲的愧疚,写下《我是范雨素》,引来无数人翻阅她的生命。
“一想到在正月的寒风里,八十一岁的老母亲还在为她不成器的儿女争取利益,为儿女奔走。我只能在这里,写下这篇文字,表达我的愧疚,我还能做些什么呢?”
在她看来,写作带给她的,除了荣誉,就是自信。出名前的范雨素从不做小时工,因为只有不停地工作,尽可能多存钱,才能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,“我出名以后,就敢做小时工了,敢去看书,终于可以平视所有人。”
范雨素曾说喜欢和“有力量”的人呆在一起,在她那里,这种力量的代表是那些坚信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人,是在人生“山穷水尽”的时候还能向着“柳暗花明”使劲的人,她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的人。
范雨素的两个女儿,一个成了白领,一个在上大学,她说:“作为母亲,看到两个孩子都过得很好,对我是一种巨大的宽慰,比写书更有成就感。”她的生活渐渐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。
在“农民作家”无法靠写作改变命运的故事集里,范雨素不是个例,甚至可以说,成功才反常。余秀华历经出走后的爱与不爱,还是回到她在横店村的平房;“矿工诗人”陈年喜的生命也如同矿山深处的炸药一般,轰地炸开,而后又迅速归于平静。
对“农民作家”这个说法,范雨素表现得很矛盾,一方面她坦言:“自己其实不是很在意这种标签”,另一面她又觉得,什么时候“作家”前面不加“农民”或者“农民工”了,才是一个国家更加文明的象征。2015年春天,范雨素受邀去参加一个会议,在会上她面对众人说道:“希望有一天农民工和艺术家都能成为中性词,没有高低之分。”
对于自己的新书,范雨素并没有太多期待,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文字基础并不好,《久别重逢》出版,已经给了她极大的满足。每一个文学作品初问世时,免不了受到褒贬不一的讨论,有人觉得她写得杂乱,但这个依旧靠打工过活的单亲妈妈也只能说“尽力做到最好”。
范雨素想在小女儿自己能谋生后,就去一个偏僻的大山里做志愿者,教小孩子读书,她希望能托举别人的生命。“我觉得这样老去挺好的。”她说道。
在出名后的这些年,范雨素不仅出了书,还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,跟她一样入围2022年作协名单的还有贾浅浅。不过,她更希望别人在提起她时,第一时间想到的是:一个有力量的母亲,一个爱读书的妈妈。
北京的春天,风还很大,但午后的阳光一如冬日中的那般温暖。一个平常的周末,范雨素伏在桌前发愣,久久不愿动笔,她又开始想:这写作真是比做保洁还累。